短暫“離線”:年輕人正在進行數字戒斷實驗
習馨元
點擊播報本文,約
剛翻開書不到5分鐘,微信彈窗又在手機頂端閃個不停。娛樂公司策劃陳明試圖將視線重新挪回書頁,但是右上角不斷累加的紅色數字一次次把他拽回屏幕前。他頻頻喚醒屏幕,刷新對話框,“我至少點開了十幾次手機,書當然沒看進去”。
突然意識到這個“可怕事實”的陳明,作出了一個決定:第二天他去了植物園,掃碼入園后便將手機關機,裝進背包深處,享受完整的、遠離屏幕的一天。
被要求“永遠在線”的年輕人們,仿佛在迫不得已跑一場沒有盡頭的“數字馬拉松”。他們正開始用自己的方式,嘗試從數字裹挾中短暫“離線”,奪回屬于自己的時間。
“永遠在線”:停不下來的“數字馬拉松”
“我不敢不看手機。”在陳明的工作語境里,兩分鐘不回消息,就足以招致同事的電話“轟炸”。即便下班回家,他也得不時瞥向微信。“有的人可能覺得回幾個消息不算是工作,但是保持在線、隨時待命,讓我好像根本沒有下班的時間。”
陳明初入職場時,曾在一個周末與家人出游,因而近一天沒看工作群,晚上打開微信,幾百條群消息和私信一股腦涌來。“領導批評我說溝通不及時會造成很嚴重的工作失誤。”
在大學擔任學生會聯絡部部長的周開,也有同樣的體驗。她的微信界面置頂了幾十個工作群,加上重要的聯系人,足足有114個被置頂的聊天框。“一有活動,我就像一塊夾心餅干,在學生和老師中間不停傳話。”只要有新的消息提示,周開就會立刻查看,擔心因為回復不及時而耽誤更多時間。
“發一下消息本身不累,但是你總是習慣性地停下手中的事情,去看消息。”“永遠在線”的慣性讓周開疲憊不堪,盡管并沒有需要即刻回復的消息,她也總是頻頻拿起手機,反復下拉刷新。明明已經無比疲憊與空虛,卻沒法停下,只能“疲于奔命”,像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。
在原計劃做作業的一個半小時,她的進度條才過去一半。在這段時間里,她總共回復了16個人的82條消息,包括學生工作和與好友的閑聊。每次切回文檔,她都需要重新梳理被打斷的思路——最長的一次連續專注的時間不超過10分鐘。
周開無奈自嘲:“有時候我覺得,其實手機才是我的主人。”
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宋健林老師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,數字媒介對注意力的破壞并非個人問題,而是高度媒介化時代的必然。以碎片化為特征的數字信息會重塑人的生活方式,“手機作為人的創造物,最終卻成為主宰人的‘異化’的力量”。
宋健林進一步指出,在網絡中的觀看、娛樂、互動,以及看似可以掌控的“閑暇時間”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種“偽閑暇”,“表面上刷視頻、刷社交媒體讓你感到放松,但這種低質量的‘放松’過后,你很快就會被推入更深的空虛、失落甚至自責中,這其實是因為缺乏精神的增益”。
“戒斷實驗”:找回失落的感官
大一新生林晚晴也感覺,不知不覺間,時間被屏幕“偷”走了。“國慶假期第五天,我醒了就想著看幾集電視劇,結果一下子就到下午了,后來看得又困又累,眼睛疼、腰也酸。”但是林晚晴還是停不下來,那天她看了足足12個小時的電視劇,一天就這么不知不覺地消失在屏幕里。
又一個刷手機到凌晨的夜晚,林晚晴心中涌起深深的負罪感。“我覺得自己不能再那樣下去。”她打算進行一次戒斷網絡的“實驗”:每天晚上3個小時打開手機的“勿擾”模式,關掉網絡。
“最開始總覺得有消息進來,摸下手機才會安心一點。”當她逐漸進入狀態,時間似乎開始以另一種速度流動。“我根本感受不到時間了,只有最后打開手機,點進微信,看到那一大堆未讀,你才會意識到原來已過去這么久。”那種完整的、沒有被切碎的沉浸感,讓林晚晴回想起自己高中的自習課,只有書寫的沙沙聲和純粹、專注的時間。
“我現在沒那么想刷視頻了。”逐步的戒斷幫助林晚晴重新訓練了自己的注意力,倦怠無比卻又無法停止的屏幕使用,過去被林晚晴視作為數不多自由支配的時間,“但是現在想來,那更像是被電子設備支配的時間,遠離網絡的幾個小時,才是我完完全全自己掌握的。”
對此,宋健林提到:“你用整塊的時間去閱讀或者做別的事情,得到的感受和在網絡上肯定是完全不同的,它會更完整、更深刻,會促使你去思考,而不是停留在感官刺激的層面。”
陳明在植物園徒步的幾個小時中,看了荷花,穿過水杉林,“我幾乎覺得自己聽見了蟲子在落葉堆里拱來拱去的聲音。”應接不暇的消息和手機一起被埋在背包深處,陳明逐漸放松下來,領導可能的批評被他拋在腦后。他只管盡情地呼吸,去聽,去看,去感受。
返程途中,陳明依舊沉浸在一種不真實的寧靜中,“我沒想到自己一天能看見這么多東西”。更讓他驚訝的是,家門口那棵每天路過的白蠟樹已然變黃,“秋天來了,而我總是在看屏幕”。
在云南旅居的廖佳鑫則進行了更為徹底的“戒斷”。她關注的博主進行了一場為期3天,不帶手機的旅行,剛剛辭職的廖佳鑫因此萌生了類似的想法。“我來這里就是為了放松。”她打定主意,每天只在晚上半個小時集中回復友人、家人,其余時候睡覺、看書,跟著民宿老板修剪花枝,或是去附近古城里逛一逛。
“用之前很流行的說法就是,遠離手機的旅行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。”主動從屏幕中抽離,被數字喧囂淹沒的感知慢慢復蘇。手機退回到工具的地位,廖佳鑫才享受起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。在一個下午,她坐在陽臺的椅子上,讀完了一本自己想讀很久的書,陽光落在紙頁上,她感到久違的心安。
“離線”之后:數字生活何去何從
“可是你最后還是得打開手機。”林晚晴無奈地表示。在短暫“離線”之后,她依舊得去回復一大堆無意義的消息,更何況疲憊的時候,刷視頻仍舊是成本最低的放松方式。“至少我可以立即得到,我打開就可以看,這沒法完全切斷。”
廖佳鑫也早已結束旅居,只能期待著下個假期可以復刻一次“無手機”旅行。“如果真的沒有手機,其實可能寸步難行。”網絡早已嵌入到工作、生活的各個環節,無法因為倦怠就徹底切斷。
宋健林指出,“我們今天的生存已經是和網絡高度捆綁的,你很難從物理意義上切斷。”他本人也在嘗試中尋找平衡,“我雖然也會被消息打斷,但是會有意識地擱置部分不那么緊急的信息,所以并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。”宋健林還組織學生參加讀書會,用沉浸式閱讀對抗碎片化的生活方式。他強調,盡管徹底戒斷并不現實,但個體依然可以有意識地去對抗這種技術的“異化”。
戒斷的終點,從來不是永久逃離。回歸工作的廖佳鑫仍然需要處理永不停歇的消息,但她開始試著遷移旅居時的方法,集中時間段回復,“比如隔一個小時,用十幾分鐘把積攢的消息回復完。晚上10點之后,就不去看。”林晚晴也在探索數字生活的邊界,除了定期“免打擾”,在工作日她還卸載了短視頻軟件,周期性地給自己按下暫停。
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嘗試著不同程度的數字戒斷。在持續在線與主動離線的反復中,陳明想尋找一個更自主、更清醒的數字生存方式。“不是被動地逃避,可以主動地去找到適合自己的節奏。”每周的半天“離線”,像是他在馬拉松途中經過的補給站,屏幕里無法停止奔跑的陳明在這里得以喘息,重新校準方向,而后重返數字洪流。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陳明、林晚晴、廖佳鑫、周開為化名)
實習生 習馨元 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沈杰群 來源:中國青年報
2025年11月15日 04版
222
